
这便是一碗面的身世了。它从不只是一捧面粉与水的简单相逢,而是时间的信使,是文明在人间烟火中悄然刻下的印痕。那一道商代玉刀轻切而下的第一缕细丝,或许还沾染着青铜祭器上的烟云,带着对天地神明的敬畏;那一路随驼铃西去的商旅队伍,在黄沙漫卷的丝绸之路上穿行,马蹄声碎,风尘仆仆,却也将一缕面香悄然播撒——那香气穿越山河,飘荡过地中海的蔚蓝波光,竟在遥远的亚平宁半岛落地生根,化作千姿百态的意面,缠绕进异国餐桌的晨昏。谁能想到,这一碗看似寻常的面食,竟盛着半部人类交流的史诗?它自东方灶火间启程,漂洋过海,翻山越岭,吸纳了各地的风物、习俗与性情,最终成为一种无需翻译的语言,无声诉说着“民以食为天”的古老箴言。
然而,于我而言,再宏大的历史叙事,终究要落回记忆深处那一只圆圆的瓷碗里,才显得真实可触,温热如初。我的童年浸润在江海平原的烟雨之中,米饭是日常的主旋律,面条则如节日般稀有。正因如此,每当母亲取出那根油亮光滑的擀面杖,家中便仿佛有了某种庄重的气息。她将雪白的面粉倒入盆中,缓缓加水,揉捏、按压、翻折,面团在她掌心下渐渐变得柔韧而富有弹性,像一段被唤醒的生命。接着,擀面杖来回滚动,面团舒展成一张薄如蝉翼的圆饼,再一层层叠起,菜刀嚓嚓作响,细密均匀的面条如春蚕吐丝般垂落案头。灶膛里的柴火噼啪跳跃,火舌欢快地舔舐锅底,水汽弥漫升腾,将母亲的身影晕染成一幅朦胧的剪影。待到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端上桌来,清汤上浮着点点金黄的油花,碧绿葱花如星子点缀其间,入口时那筋道弹牙的质感,那面香与高汤交融的醇厚滋味,便是童年里关于“改善生活”最具体、最幸福的注脚。那时的面,不只是食物,更是日子里的一抹亮色,是母亲用双手揉进岁月的温柔,是掌心温度的直接传递。
展开剩余59%后来,我穿上军装,奔赴福建的海防前线。南方的餐桌上,大米与馒头牢牢占据主角,而我胃里潜藏的江北乡愁,只能默默蛰伏。唯有每逢“改善伙食”的日子,那一锅肉片下面,才让心头的思念稍稍得以安放。连队食堂那口硕大的铁锅,沸水翻滚如怒涛,面条投入其中,须臾之间便舒展开来,柔软而滚烫。司务长一声令下,早已饥肠辘辘的北方战友们便如潮水般涌上,长筷翻飞,碗盆相碰,叮当作响。每个人的目标都清晰无比:多捞几片肉,多抢一筷面。那是一场夹杂着笑骂与喧哗的“美食争夺战”,粗犷中透着真挚的情谊。最令人难忘的是那次——不知谁在争抢中失手,一顶军帽竟“扑通”落入面锅,惹得众人哄堂大笑,连炊事班长也忍俊不禁。那一刻,笑声比面条更烫,比汤更浓。而另一碗面,则属于病号。它悄无声息地由炊事班送来,卧着一枚金黄的荷包蛋,汤清如镜,面条软糯适口。那不是一顿饭,而是一种慰藉,一种无声的关怀。在病榻之上,这碗面像一剂温良的药,不仅暖了肠胃,也轻轻抚平了心底那一丝难以言说的孤寂与思乡。
再往后,因工作辗转,我常往来于上海。记忆中最深刻的,是从南通搭夜班轮船,在凌晨三四点抵达十六铺码头的那一刻。江风凛冽,湿冷刺骨,码头上人影绰约,归客拖着行李步履匆匆,渴望寻一处温暖的栖身之所。就在此时,路边摊头那盏昏黄摇曳的电灯泡,那口咕嘟冒泡的面汤锅,便成了寒夜里最动人的召唤。那是上海的阳春面,我们那时唤它“光面”。一毛钱一碗,朴素至极:酱油调出的汤底,几滴猪油泛着闪亮的光泽,撒上几段翠绿葱花,再无他物。可就是这般简陋的一碗,在那个清冷的黎明,却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。坐下来,捧起碗,吸溜一口,滚烫的面条滑入喉间,暖意如春泉般瞬间涌遍全身,一夜航程的疲惫与寒意尽数消融。摊主低头忙碌,食客默然进食,唯有啜汤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轻轻回荡,勾勒出这座不眠之城黎明前最真实、最温情的剪影。
如今,阳春面早已不再是一毛钱的价钱,即便在最寻常的街角早餐铺,也要五至十元才能换得一碗。价格变了,城市变了,可某些东西却始终未改。有时我会想,我吃下的,又何止是一碗面呢?我咽下的,是母亲指尖揉进面团的爱意,是军营铁锅边沸腾的青春热血,是黄浦江畔那个寒夜中一碗清汤带来的希望微光。从商代玉刀的锋刃,到母亲手中的擀面杖,再到部队食堂的大铁锅、外滩街头的小煤炉——这一根细细的面条,绵延数千年,穿越时空的沟壑,串联起无数个体的悲欢离合,也映照出一个时代的沧桑巨变。它从历史的深处走来,最终落进我们每个人的碗中,热气腾腾,袅袅升腾,一如光阴本身,静默无言,却蕴藏着万语千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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